湘黔滇旅行团云贵高原步行起点 陈桥生 摄
□陈桥生
一
有很多地方,在自古而今的诗文曲赋中,不断被揣摹、想象,偶尔分明,又常令人恍若梦中。
夜郎,便是这样的所在。它的遥远,甚至超出了诗仙李白的想象,只能托寄于明月与清风。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”多年以后,他本来也要步好友后尘直到夜郎,只是流放半途,便获赦而返。夜郎,终究停留在诗人一生的脚步之外。
如今,远自五岭之南,我也只是用了短短四个小时的车程,便挟风携雨直抵夜郎故地湘西新晃。一路车行,念想着沈从文在《湘西》里对此地的描写:“小小的红色山头一个接连一个,一条河水弯弯曲曲的流去,山水相互环抱,气象格局小而美,读过历史的必以为传说中的古夜郎国,一定是在这里……”并不见红色的山头,反倒是青葱翠绿得很,蜿蜒的㵲水河,一路随行,曲折奔涌,在新晃画了一个巨大的“几”字,县城位于其中。
展开剩余86%车辆在“几”字的右弯钩码头处停下,正是龙溪河与㵲水河的交汇处——龙溪口。龙溪口码头临水而市,因市而盛,自古以来为湘西、黔东重要物资集散地。
古镇街道皆青石铺就,行人稀少,步行其间,能听到鞋底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响,并无一般市街的喧嚣。高耸的封火墙围成的窨子屋、盐柜、油号、钱庄、客栈鳞次栉比,在慷慨倾洒的阳光中,仿佛一一苏醒,述说着昔日商贸繁荣的盛景。用沈从文的描述是,爱热闹必觉得太不热闹,爱孤僻又必觉得不够孤僻。
二
在沈从文离开家乡后没几年,这个“太不热闹”的龙溪口,却成了中国现代文化教育史上的一个热点。
首先到来的,是梁思成、林徽因夫妇。在一座“临阳公栈”的窨子屋门庭后,林徽因的汉白玉雕像端坐正中,手握书卷,若有所思。进门处正上方的横匾“你是人间四月天”几个大字,十分亮眼;两边是对联:“一身诗意千寻瀑,万古人间四月天”,这是林徽因逝世后,金岳霖、邓以蛰两教授共同题写的挽联。厅堂左右悬挂的,是梁、林一家在此居住生活的诗意图。这样的陈设可谓用心良苦,颇惹人伫足遐思。
1937年12月,梁思成携妻儿、岳母从长沙赶往昆明。途中,林徽因得了急性气管炎,又迅速恶化为肺炎,只得在龙溪口驻停治疗。当时,开往贵阳的客车,到晃县(后改名新晃)便无法再西进——中央航空学校西迁昆明,所有车辆都被征派去运送学员,所有客店也都人满为患。
遍寻客店不着,走投无路之际,据说,是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吸引了梁思成的脚步,他想这演奏者一定来自北京或上海,于是贸然敲开了当时名为大同旅社的这扇门。
房间里挤住的是八位小伙子,一问,全都来自广东,是中央航校的学员,也在等车前往昆明。拉小提琴的,正是来自梁启超故乡广东新会的黄栋权,刚满20岁。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。这群年轻人把他们迎进屋去,并且给病倒的林徽因辟出休息的空间,就这样,林徽因在这个小屋子里躺了两个星期。但他们由此结下的情谊,却延续了一辈子。
八位小伙子的肖像和事迹,陈列在临阳公栈的二楼。踏着他们曾上下过的楼梯,我走上阁楼,在略显昏暗的空间里,逐一瞻仰他们定格的笑容,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烽火年代。在那个年代,对于航校的学生来说,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悲壮:他们一批批地毕业,一批批地冲入云霄,然后一批批地留在了那里。有人统计过,当时的中国飞行员从航校毕业到牺牲,平均只有六个月的时间。
后来,他们的遗物,一个一个都寄到了曾经身为“荣誉家长”的梁、林手中。每接到一次包裹,林徽因都要哭一场。1941年,林徽因的胞弟林恒,也是航校的学员,也牺牲在成都上空。三年之后,林徽因写下了那首《哭三弟恒》:“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;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。”这一年,她在晃县结识的最后一位“弟弟”林耀,也牺牲于衡阳保卫战中。
近读作家陈崇正小说《归潮》,主人公在抗战时从暹罗回潮州,选择走滇缅公路,过昆明一路向东,路上遇到一对有学问的教授,便是梁思成、林徽因。当时以为不过小说家言,待我站在临阳公栈门前,断了的线又被接上,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,历史在眼前生动连贯了起来。
三
病愈后的林徽因,举家前往昆明。三个月后,1938年3月,龙溪口迎来了属于它的历史高光时刻。
猝不及防,在㵲水河畔的广场上,一块巨石映入眼帘,底座上标注着“湘黔滇旅行团云贵高原步行起点”,巨石上刻着“南渡记忆”四个红字,署签“吴大昌 2025、3、28”。吴大昌教授是当年旅行团唯一尚健在的老人,今年已经107岁高龄。他于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机械工程系,后为北京工业学院(北京理工大学前身)教授。
㵲水始终蜿蜒,白云依旧飘动,所有的过往,都藏在这条碧绿的玉带里,在群山绵延的褶皱中。我想,八十年前旅行团的师生们,所见的景象也大抵如是吧。我顺着台阶,特意下到㵲水河边,掬起一捧溪水,清澈,明亮,浇在脸上,一股清凉弥漫全身。逝者如斯,那段在字面在屏幕上无数次重温的场景岁月,此刻蓦然在眼前徐徐展开,在阳光下的水面跳跃闪烁,如此具象而亲切。直到此刻,恍惚神秘的夜郎古国,也因此而变得明晰可感。
这是八十年前一支特殊行军团的路线——1937年“卢沟桥事变”爆发,平津沦陷,北大、清华、南开三校南下湖南组成长沙临时大学。1938年2月,又分三路再迁云南,其中,由近300名男生和11位老师组成的“湘黔滇旅行团”,历时68天,徒步1600公里,最终抵达昆明,与另两路师生会合,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合大学。
走进古镇的三益盐店,便走进了当年旅行团辅导团驻地,闻一多先生也曾住在这里,如今已改造为纪念馆。11位辅导团成员的群体雕像,格外引人注目。大家围看着一一辨认,闻一多、李继侗、袁复礼、曾昭抡、黄钰生、毛应斗、吴徵镒、许维遹、郭海峰、李嘉言、王钟山,他们神态各异,却清晰而强烈地传递出刚毅坚卓的精神气质。旁边一副对联书法:“勿问何来千秋兴义,经由此去万仞独高”,标举阐释着他们此行的价值与担当。
“勿问何来”,不要问,也不必问。这本是战火硝烟中的艰难转移,是一次被迫无奈之旅,然而,师生们却将其变成了一次难得的人生体验。师生们一路走来,一路进行科学考察、采风,收集各种动植物标本和矿石。有同学还一路搜集民歌民谣,到昆明后出了书,闻一多先生作序盛赞,古代诗经就是这么搞出来的。
旅行团的团员们,后来都在自己的领域内成为卓有建树的大家,著名如任继愈、查良铮、郭世康、刘兆吉、许国璋等。查良铮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诗人穆旦,当时还是清华大学外文系大三学生。20岁的查良铮,在出发前购买了一本英文小词典,每日坚持背单词和例句,背完一页撕一页,等走到昆明,刚好把字典全部背完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自古而然!
“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,河流和草原;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,鸡鸣和狗吠……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,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。”穆旦创作于1941年的这首《赞美》,因为今年高考作文材料的选用,再度为世人所传诵。感受到民众与时代的大苦难,唱出最不屈的歌,一定是去往昆明的迢迢长路带给诗人的最深沉震撼。
这条跨越湘黔滇的路线,所经之地,多为少数民族聚居,交通闭塞,经济落后,倘若不是这次旅行团的步行穿越,他们有多大的可能来到这里?他们来了,带着满腹的才华和热情,就像是流动的图书馆,穿越祖国最僻远的文化角落,愈行愈远。他们是文化的摆渡人,是燃灯者,把文化的点点星火散播于祖国大地,将文明的种子,播撒一路,从而在荒远的土地上也开出鲜丽的花来。
长征是宣言书,长征是宣传队,长征是播种机。“联大文化长征”又何尝不如是,它同样是宣言书,是宣传队,是播种机。旅行团的宗旨:“借以多习民情,考察风土,采集标本,锻炼体魄,务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”,行走就是教育,师生们一路跋山涉水,淬炼了“刚毅坚卓”的联大校训精神。
重温这段文化长征史,愈加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与使命同行。使命是力量的源泉。生命,只有承载使命后,才会焕发无限的量能。在使命的感召下,生命越是艰难,灵魂越能演奏最昂扬的赞歌。
四
临时大学师生由湘入滇路途有三。主线是陆海并用,从长沙沿粤汉铁路至广州,到香港乘船至海防,再由滇越铁路到蒙自、昆明。大部分教师及其眷属,一部分体弱的男生及全体女生都走这条路线;另外一条是汽车团,包括陈岱孙、冯友兰、朱自清等教授,乘坐汽车由长沙沿湘桂公路经桂林、南宁、镇南关(今友谊关)到河内,再由滇越铁路进入昆明。
据说,得知长沙临时大学要继续迁移时,当时广西、云南方面都向临大发出了邀请。最后的选择是昆明。于是,经桂入滇的汽车团,便同时身兼一项重要使命,即向广西方面表示感谢,解释为何不选择迁入广西。不能不佩服主事者的考虑周全,虽处艰难危困之中,依然不废礼数周全。想到孔子周游列国时,即便“在陈绝粮”,弟子饥馑困顿,仍坚持“弦歌不衰”,这不正是教育的要义之所在吗?
行走即是教育,每一条线路的选择,都不是无缘由的。主力部队正面推进,精锐部队长途奔袭,游击分队灵活策应,正应了《孙子兵法》所云:“凡战者,以正合,以奇胜……奇正相生,如循环之无端,孰能穷之?”临大西迁亦如兵法之“奇正相生”,三路齐进,共同织就文化长征图卷。
伫立在临时大学师生由湘入滇的路线图前,看着一串串箭头和圆圈,想象着当年队伍行走的情形。大地无言,仿如一张满弦的弓箭,正拼尽全部的气力,在民族危亡之际,护卫文化弦歌不辍。
“故善出奇者,无穷如天地,不竭如江河。”道在途中的永恒启示至今犹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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